男女主角分别是小五许桓的现代都市小说《魏奴杀全文版》,由网络作家“探花大人”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精品军事历史《魏奴杀》,赶快加入收藏夹吧!主角是小五许桓,是作者大神“探花大人”出品的,简介如下:,掌心摩挲着大表哥的云纹玉环,还是会迸出泪来,把帛枕浸得湿漉漉的。她想,死前总要打听清楚大梁的消息。打听清楚魏国的仗打完了没有,舅舅如今怎样了,外祖母可还好,尤其要好好地问一问大表哥如今的情形,他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想着想着便不敢再想下去了。每日照旧上马车跟着众人赶路,虽总在外人面前强撑着,但身子到底是越发地虚了。忽有一日,听槿娘说起将军们抓到一个魏国探马,......
《魏奴杀全文版》精彩片段
因了他的这句话,连日来吃的药大多都停了,只余下一味不知是治什么的汤药,受了杖责的槿娘行走不便,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煎着,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饮着。
胸口闷疼的毛病毫无起色,想来如今还在吃的与内伤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小五既知道自己的宿命,便也安然受着了。
她从未被人确信选择,却惯是被人决然离弃的。
只是每当夜深人静时,掌心摩挲着大表哥的云纹玉环,还是会迸出泪来,把帛枕浸得湿漉漉的。
她想,死前总要打听清楚大梁的消息。
打听清楚魏国的仗打完了没有,舅舅如今怎样了,外祖母可还好,尤其要好好地问一问大表哥如今的情形,他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
想着想着便不敢再想下去了。
每日照旧上马车跟着众人赶路,虽总在外人面前强撑着,但身子到底是越发地虚了。
忽有一日,听槿娘说起将军们抓到一个魏国探马,眼下正押在囚车里。
小五心里一动,囚车跟在队伍最后,距她的马车不过数百步的距离,她定要找机会与探子见上一面。
机会很快便来了。
晌午时分大军扎营举炊,小五趁着众人歇脚休息,悄悄溜到了关押探子的囚车处。
虽走得慢,但仍旧累得喘不上气来。
那探子正困在囚车中闭着眼睛。
小五低声问道,“你还好吗?”
探子慢慢掀开眼皮,睨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小五笑叹,“我也是魏人。”
探子一怔,低声问道,“你怎么敢来找我?”
小五笑笑,“我想向兄长打听点消息。”
那人催她,“你快走吧,被人发现就糟了。”
她已然糟糕透顶了,不会更坏了。
小五眸中泪光闪烁,抓住囚车撑着虚乏的身子,“魏国的仗打完了吗?”
那人点头,“打完了,昭王被大将军斩于马下,死了——如今大将军做了魏王,年号武王。”
小五释然一笑,甚好。
刚强理直曰武。
威彊敌德曰武。
克定祸乱曰武。
刑民克服曰武。
“武”之一字,安邦定国,御侮敌寇。
甚好。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人,“兄长可认得右将军沈宴初?”
探子笑着点头,“右将军已是魏国公子了。”
小五的眼泪吧嗒一下垂了下来,一时间千回百转却什么都说不出来,唇齿翕动,最终化成了长长的一声叹。
探子问她,“你为何要哭?”
她含泪浅笑,“我很欢喜。”
“大王的母亲,如今还好吗?”
“这我并不知道。”探子道,“大王即位,只册封了王后与公主,没听过有太后的消息。”
小五怃然,想必外祖母还是故去了。
探子又问,“你是大王的什么人?”
她摇头笑道,“什么都不是。”
那人正色劝她,“不管是什么人,但凡是魏人就快些离开这里,万万不要被我牵连。”
她笑着点点头,“多谢兄长,请多保重。”
那人一脸忧色,“你看起来很不好。”
是了,胸口闷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的面色必定也是十分难看的。甫一起身,眼前发黑,险些栽倒。
探子低声提醒,“有人来了!”
小五转过身去,见裴孝廉正立在马上,满脸杀气地盯着她。
小五一顿,却没什么可担忧的。
她如今知道了舅舅与大表哥的消息,他们很好,她也实在没什么可担忧的。
死也无憾了。
裴孝廉冷笑不已,“魏贼,敢私下会见魏国探马,还敢说自己不是细作!”
小五平和笑道,“将军要如何处置我?”
那人似笑非笑,眼里寒光毕现,“去面见公子,自由公子来处置!”
一挥手,立即有两个兵卒上前拿她。
小五身上不适,便道,“将军先走一步,我随后便去公子面前分辩。”
裴孝廉早就恨他入骨,此时岂肯依她,“裴某没有耐性,等不及!”
那两个兵卒听令一人架着她一只胳臂往前拖去。
小五右臂尚没有好全,此时被那兵卒一拖,疼得钻心蚀骨,顿时凝出一头冷汗。
听见有人道,“裴将军对待女子不必如此粗暴。”
是陆九卿。
他的声音温和,数次救她于危难,小五是熟悉的。
小五抬头看去,陆九卿正长身玉立在裴孝廉马前,眉眼温润。
裴孝廉冷声道,“陆大人,她刺的人可是我。”
陆九卿也不恼,笑道,“裴将军不必与一小女子置气,她伤的很重,我押到公子面前便是。”
陆九卿是许桓跟前的军师,裴孝廉不愿因一个魏俘落了他的颜面,虽心里不服,到底是轻哼了一声,抱拳道,“那便有劳陆大人了。”
那两个兵卒见状放开了小五,小五踉跄了几下,站稳后向陆九卿施了一礼,“多谢大人。”
他惯是彬彬有礼的,“姑娘请吧。”
小五心中感怀,陆九卿是第一个喊她“姑娘”的燕人。
旁人都叫她“魏俘”,抑或“魏贼”,槿娘虽从未如此喊过,但大多是一声“哎”就当做了她的名字。
小五跟着陆九卿往大帐走去,她身子虚乏,走起来便慢。陆九卿走得也并不快,还刻意慢下来等她,甚至伸出右臂来,“你可扶我。”
小五闻言心中一暖,但到底规规矩矩地没有搀他。
一路无话,总算到了中军大帐,裴孝廉早已侯在帐外等着拿人了。
陆九卿停了步子,低声提醒道,“公子面前,谨言慎行。”
小五冲他感激一笑。
但谨言慎行在许桓面前并无半分用处。
裴孝廉见她来,上前拽起便往帐里拖去。
小五面无人色,冷汗涔涔,一个踉跄便被拖在了地上。
裴孝廉抱拳禀道,“公子,这魏贼乃是细作!”
那人倦倦地靠在榻上,凝起眉来,“嗯?”
裴孝廉冷笑,“这魏贼与那魏国探马暗通款曲,被末将抓了个正着!”
那人冷肃的眼眸从她身上掠过,片刻问道,“可走漏了什么消息?”
裴孝廉回道,“末将去时,两人已不知说了多久,只怕我部的消息都被这魏贼告知了密探!”
帐内静默了好一会儿,许桓才挥手道,“下去罢。”
裴孝廉坚持道,“此人凶险,不能再留,公子切莫心软!”
那人淡淡地应了一声,算是默许了。
小五心口一滞,恍然出神。
那人垂着眸子,无声地打量着她,须臾命道,“过来。”
从他的声音里辨不出喜怒哀乐。
小五撑着身子朝许桓走去,她的右手抑制不住地发颤,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那人不紧不慢地开口,“你去见了魏国探马。”
她心里不安,只是低着头,“是。”
“都说了什么?”
他的言语不咸不淡,清冷异常。
他又开始审问起她来。
再细看去,那人一身玄色常服负手端然立着,肩头一只白鹤展翅欲飞,分明一副鹤骨松姿的模样,但那周身公子华胄的气度已令人望而却步。
他需感谢这亭亭如盖的古桃,千头万朵的红粉衬得他稍稍柔和,使他看起来虽贵气逼人,但到底不再那么凉薄锋锐。
只可惜生生折煞了西林苑的好风景。
小五确定适才说许桓“不好”的时候,他必就立在身后。心里忐忑不安,便只是低着头。
“哥哥!”
偏偏许蘩起了身亲昵笑道,“小五说大表哥是世间最好的人,阿蘩想知道大表哥到底有没有哥哥好。”
“可笑。”那人轻嗤了一声,仿佛当真听到多么可笑的事一般,继而说道,“待灭了魏国,叫人把沈宴初绑来给你做驸马,可好?”
小五蓦然抬头,没想到许桓竟说出这样的话来。
可见燕国虽退军百里,但到底还是存着攻灭魏国的心思。
她一时失了神,忖道大表哥将来亦是魏国君王,怎么能屈尊做燕国的驸马。
麋鹿不知人间苦恼,兀自低着头闲闲地吃草,偶有猎犬吠叫,引得青狼低嚎。怀里的小犬便受了惊,那圆滚滚的脑袋左探右探,四蹄亦开始拼力刨蹬起来,大抵是害了怕,想要去寻它的主人。
好似听见许蘩赧然回了一句,“阿蘩要九卿哥哥做驸马。”
小五便想,若是如此最好。
许蘩嫁了陆九卿,便不必去嫁大表哥。
她原想抱好雪狼,一只手却伸了过来。
那只手修长干净,骨节根根分明,看着十分赏心悦目,然而就是那么赏心悦目的手却一把薅住了雪狼颈上的皮毛,将它从小五怀里薅了出来,片刻信手丢给了许蘩。
毫不温柔。
大抵是被他抓得疼了,雪狼委屈得“嗷呜”一声叫,钻进许蘩怀里蜷成一团,吱吱呜呜发着抖。
许蘩跺脚,娇嗔一声,“哥哥轻点儿!”
那人睨了许蘩一眼,朝裴孝廉命道,“送公主回宫。”
小五这才看见裴孝廉正抱着剑远远立在一旁。裴孝廉是许桓的护卫将军,原本便是要跟着他的,因而出现在西林苑也并不奇怪。
那人闻声提步走来,“公主请罢。”
许蘩抱着雪狼一步一回头,见小五亦是眼巴巴瞧她,便叮嘱道,“哥哥可不许欺负小五。”
那人淡淡不理,瞥了一眼小五,命道,“跟来。”
虽是平静地说话,语气却是明显的疏离。
言罢转身往回走去,小五不敢耽搁,赶紧跟了上去。
一路从西林苑路过听雪台,又从听雪台经过水榭,那人双腿修长,步子又大,走起来脚下生风一般,小五身子不好,跟起来便尤为费力。
往往走不到十步便被他甩开一大截,胸喘肤汗,疲乏不堪,血腥气仿佛要沿着五脏六腑从喉腔中溢出来,只得用力按住胸口才堪堪好受一些。
好在那人竟还愿意慢下来等上一等,还算良知未泯。
走走停停的,又穿过两重庭院,到茶室时已不知过去多久。
小五喘息不定,多亏那人也没有什么别的吩咐。只是径自坐于案前批阅案牍,她便在只在一旁立着。
心知背后说他坏话被听了个一清二楚,待歇息了过来,便有意去讨好他。
“公子饿不饿,奴给公子做羹汤。”
“公子渴不渴,奴给公子煮茶喝。”
“公子冷不冷,奴去生炉子罢!”
“奴给公子研墨罢......”
“公子累不累,奴给公子捶捶背罢!”
那人沉得住气,惜字如金。
不但不理会她,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掀起。
小五知道自己惯是不讨人喜欢,如今又言行轻率不恭,必是惹得那人生了气,便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
口干舌燥了多时,却也只是垂手拱袖,恭敬谨慎地立着。
又不知过去了多久,该喝药的时候没有喝药,该饮水的时候没有饮水,该用饭的时候也没有用饭,腹内早已气血翻涌,头重脚轻,早就站不住了。
其间陆九卿前来议事,说起蓟城如今不太平,先前一直避于府中养病的王叔如今又开门迎客了,除了府中三千门客,另有公子许牧亦是与之私交甚密。
也说起燕庄王如今身子不大好,似是又犯了陈年咳疾,总要多加留意宫里的动静。
说到那魏国探马已被斩首的时候,小五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既为那魏国探马叹惋,内里又有一丝侥幸。
她想,在燕人面前,魏人的命是最不值钱的,魏国的战俘密探更是如烂泥一样被践踏碾踩。
因了许桓的缘故,她在燕军刀下活了下来,至今也没有死。
若是这样想,那许桓待她还不算太坏。
活着便有退路。
只要活着,终有一日就能再见到大表哥。
陆九卿要走时,见她脸色苍白,倒是提了一句,“姑娘脸色很差,想来是从辕门摔下后未能痊愈的缘故。”
许桓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没说什么话,陆九卿也不好再说什么,便也走了。
小五兀自立着也不知多久,只觉得又过了好长时间,见许桓丝毫没有放她走的意思,实在撑不住了,便小心翼翼求他,“公子,奴头疼。”
那人头也不抬,“忍着。”
她低心下意的,“公子,奴该饮药了。”
那人出口刻薄,“少饮一顿死不了。”
小五再没了办法。
她记得从前在魏军大营,身子虽好,但亦有头疼脑热的时候。但若有这样的时候,必是大表哥倾心照看。
大表哥那样的人呀,他是有匪君子,如圭如璧,亦是松柏之茂,经久不衰。她在大表哥面前从不会受一丁点儿的委屈,因而她才说,这世上再没有比大表哥更好的人了。
许蘩也许还不信,她觉得自己的哥哥才是最好的,但单从这一点来看,许桓就远远比不上大表哥。
她昏昏沉沉的,再不敢开口自讨没趣。
忽听许桓问,“他那么好,怎么不来要你?”
小五怔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原来他果真因了她与许蘩在背后说他不如大表哥而生气。
小五神思清明,“大表哥若知道小五在这里,一定会来。”
那人笑笑,唇边扬着几分讥讽,“他怎会不知道你在这里?你是沈淑人卖的。”
小五垂着头,暗暗咬唇,争辩道,“他不知道。”
那人轻笑了一声,“什么时候你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呢!”
小五一向隐忍,但若牵扯到大表哥,便定要去驳他,“大表哥才不会卖我!”
那人忽然便翻脸动了怒,手中的书简重重地往案上一摔,厉声斥道,“那你便站稳了!”
小五只觉得胸口一凉,从前一直被束着的地方此时乍然蹦了出来,她没想到燕国公子竟能做出如此轻佻的事来,不禁脸色煞白,失声惊叫,慌忙掩住胸口。
那人的匕首重重地敲了下来,将她纤瘦的骨节敲得倏然发麻,喝道,“写!”
小五骇得发抖,骨节也疼得发抖。
要写什么,要招什么,她不知道。
写下大表哥的名字吗?
写下她的出身吗?
写下她女扮男装在魏营这数年吗?
要写什么,要招什么,她不知道呀。
她在魏昭平三年冬的两国交战中与沈宴初失散,与上百个同袍一齐被燕军所俘。他们被紧缚了双手由粗糙冷硬的麻绳前后相连,就好似一串狗尾巴草上的蚂蚱一般。
从燕军大营里出发,被马鞭驱赶着冒着风雪走了一路,那时她与同袍不知要被驱至何处,但俘虏的宿命一向如此,是连草芥蝼蚁都比不上的,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死。
那天坑多大多深呐,姓周的将军说三百人都埋得下。她眼看着自己并肩作战的同袍被一刀刀砍杀,他们的血喷出老远,在雪地里溅出一朵朵骇人的红梅。
有的当场毙命,有的不曾断气便被踹进了坑中。
那都是活生生的魏人呐,就那么一个个地死了。
那时她被绑了一整日的双手险些冻掉,那一路走去她的靴子被雪水浸得透透的,一双脚也早就被冻得失去知觉,但那时不及现在冷,亦不及现在害怕。
活到现在已是许桓格外开恩,犹记得那人曾说,“到了燕国,自然杀你。”
如今果真到了燕国,也果真要杀她了。
对许桓而言,她已经没什么用了。
没有用的人,自然要杀。
小五左手袍袖掩胸,右手颤抖不止地执笔上了竹简,却一个字也写不下。
那人依旧冷凝着脸,咄咄逼问,“沈宴初密令你潜至燕营,是与不是!”
眼泪在她眸中团团打着转儿,她强忍着不肯叫它落下来。
她在心里大声呐喊,大表哥没有密令她来燕营。
他是这世间唯一护她怜她的人,他恨不得将她永远护在身后,若不是那日大表哥手上有伤,她定要跟在他身边,他绝不要她战场迎敌。
世人皆能负她,唯大表哥不会。
不会。
亦绝不会要她潜至燕营做什么细作。
绝不会。
大表哥光明正大不愧不怍,他不屑于做这般下作的事。
绝不会。
小五仰起头来,大声道,“不是!”
许桓摩挲着她的脸,笑叹道,“真是天生的细作。”
小五屏气敛声,辩白道,“我不是细作。”
她怎会是细作,当真可笑。
她若是细作,早在中军大帐便将他毒死、杀死、刺死了。
她若是细作,便轮不到他如今在这折辱审问她。
她只恨自己没有早点下手。
那人捉住她的左手,用力往一旁拉去。小五死死捂住胸口,拼命与他对抗。
但许桓力道极大,她僵持不过须臾,便被他拽到一旁,她的胸口顿然暴露在他的眼里。
小五能在他漆如点墨的凤目中看见自己衣衫不整袒胸露乳的狼狈模样。
眼泪刷地一下决了堤,她全身发抖,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胸口没有寸缕遮掩,因而很凉,凉得她心慌胆落。
在生死面前,清白好似什么都不算了。
她在军营多年,素知这个道理。
她恨不得那日便死在燕军刀下,死在天坑之中。
那人面色丝毫不变,淡淡问道,“你可知为何不赐你鸩酒?”
小五不知,她原先只以为他是个好人。
她心绪恍惚,怔然不语。
那人的话刻薄低冷,似刀子一般一寸一寸地刺烂剜透了她的心,“要你死得明白,我亦罚得安心。”
小五眼底悲凉浮漫,是了是了,密使将她的底细查得明明白白,从前一次次死里逃生,如今自然是必死无疑。
必死无疑了。
她这才知道许桓并非良人。
他身居高位,杀伐果断,满腹的权谋算计,又怎会是什么良人。
室内的炉子烧得很旺,火星子哔哩啪啦地窜出来,她的雪人早便化成了一滩水,而她暴露的双肩已起了一层细细密密的鸡皮疙瘩。
她如坐针毡。
那人又问,“你还记得我说过什么?”
小五怔然,喃喃回道,“记得。”
那人神情冷冽,“若敢骗我,我必亲手掐断你的脖子。”
是了,他是这样说的。
他说过胆敢骗他,便亲手掐断她的脖子。
他那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她颈间肆意拿捏,冷肃的眼眸从她身上掠过时,神色不定起来,“魏俘,你到底是多硬的心性,这都不肯求饶?”
小五不肯求饶,那只执笔的手抖得不成样子。笔尖早就干了,连乱糟糟的笔画都画不出来了。
她只是辩白着,“我不是细作,没有做过背弃公子的事......”
许桓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旋即放开了她,“罢了。”
小五大口地喘着气,她暗自庆幸,庆幸这场窒息的审讯总算结束了。
“罢了”便是无事了罢?
定然是的。
将将要拉上衣袍,那人却笑,“别动。”
小五心里咯噔一声,而那人旋即而出的一句话令她顿然崩溃。
他朝外命道,“孝廉,送她去营中做个营妓罢。”
室外抱剑的人高声回道,“公子,遵命!”
言罢便要推门进来。
小五的眼泪登时决了堤,她惊惧交织,面色煞白,死死抱住许桓的腿哭道,“不要!公子开恩......求公子不要!”
那人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深眉紧锁,眸中却无半分情愫,“死都不惧,却畏惧做个营妓?”
她已是惊弦之雀,血色尽失,一行行的眼泪打湿了他的袍角,“公子饶了小五罢!小五不是细作......求公子不要送小五去营中......”
他垂眸凝她好一会工夫,却是轻笑了一声,“沈宴初可见过你如此低贱浮荡的模样?”
小五的话顿然噎在了口中。
她从未在男子面前宽过衣袍。
她才十五岁,她只在沈府老嬷嬷的闲聊中听起过“浮荡”二字。大抵是哪个婢子不要脸地勾引了谁,引得嬷嬷们背地里破口大骂。
可她呢,她终年穿得严严实实的,她比谁都规矩,即便是最厌恶她的舅母也不曾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她衣衫不整皆是因了他的缘故,若不是他亲手扒落她的领口,亲手挑开她束胸的帛带,她怎至于如此“低贱浮荡”地求他?
她尽心侍奉,不敢有一丝懈怠,原以为能换得他一次次的宽恕垂怜,换自己一命,活着便能回大梁,回到大表哥身旁。
哪知道他的宽恕与垂怜到头来也都似沤珠槿艳,不过一片虚假的光影罢了。
出逃的计划将将成型,竟再也用不上了。
也许能活着,也许很快便死在营中。
小五兀自失神,许桓已踢开了她。
定是觉得她弄脏了他的衣袍罢。
何止是许桓啊,连她都觉得自己肮脏不堪。她拉起领口将衣袍紧紧拢起,告饶的话却再也说不出来了。
那一刻她想,便是去了营中又怎样,便是今日去了营中,她也绝不会再向许桓开口求饶。
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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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牛角杯盛满了水,甚至还有一碗清粥和些许腌菜。
他到底还算个不错的人罢。
对于俘虏,原不必如此优待。
小五额际仍旧滚烫,这场高热烧得她舌敝唇焦。她裹紧了羊毛毯子,颤着双手端起牛角杯大口大口地饮了下去,又喝了清粥,吃了几口腌菜,勉强果腹。
虽好受了许多,但因没什么力气,仍旧裹紧毯子蜷着了。
不久又昏沉睡去,朦胧中听见似是陆九卿的声音渐行渐近,“听公子说是夜里便烧起来的,今日一早依然不见好,大抵是风寒,你包扎好伤口,再开几副药。”
另一人奇道,“是什么人,竟让公子亲自过问。”
陆九卿笑道,“一个魏俘,对公子还算有些用处,你只管尽心医治。”
另一人应了,再没听见什么话。
好似是有人进了帐,昏迷中只看见两个模糊的人影,忽地额上一凉,继而有什么东西洒了上去,清清凉凉地很是舒服。
再不知何时,好像有人扶她起身喂了汤药,口中酸苦,但因她身上不适,故而并不很清楚。
待真正醒转过来已不知是几日后了,中军大帐空空的没有什么人,外头的动静倒是熟悉,兵甲走动之声不绝于耳。
小五坐起身来,身上依旧裹着那张厚实暖和的羊毛毯子,但好闻的雪松气已经没有了。
摸了摸额头,伤处果然包扎好了,烧也退去了,想必昏迷中的事皆是真实发生过。更好的是,脚腕间的铁链已经不在了。
小五抱着羊毛毯兀自发怔,不久帐门掀开,她循声望去,是陆九卿挑门进来,胳臂上还搭着一件干净袍子,见她醒来笑道,“醒了?”
小五便问,“大人,公子还没有撤军吗?”
“若不是因你,公子早该动身了。”
小五一怔,隐约记起从前许桓与陆九卿饮酒夜话,似是说起过蓟城的形式,说已远征三月,王叔恐趁机有所动作,言语之间是要尽快返回蓟城。
竟会因她又滞留数日。
想来还是因为水土不服的缘故,需她活着侍奉。
又听陆九卿道,“公子去了边境巡视,约莫小半日才回。”
继而又朝外头命道,“抬进来罢。”
立时便有两个燕兵抬进一方木桶,紧跟三人提着水桶次第进帐,陆九卿将衣袍递来,温和笑道,“你尽可沐浴,只是要快些。”
小五忙应了,帐内的人置好木桶便退了出去。
陆九卿临出门前似是想起什么,又回头说了一句,“鱼已捕来,公子爱吃魏鱼,他愿吃一日,你便多活一日。”
这没什么好欢喜的,魏鱼只在魏国有,离开魏国,她依旧难逃一死。
初时许桓便说,燕国宫人婢子无数,不缺她一个。
但,但会做魏鱼的,会做乡间野味的,却只有她一个。
她便要做旁人不能取代的。
这般想着,小五已沐浴更衣,不但炖了黄河鲤鱼,还烙了油饼,拌了燕国没有的辣羊肉。甚至寻了几棵木山药,取了根洗净,烹了一壶清口粗茶。
将将做好端至中军大帐的食案上,便听马蹄声由远及近,帐外燕兵恭恭敬敬喊道,“公子!”
小五眉心一跳,迫使自己稳住心神,拂起袍袖开始往他碗中盛汤。
少顷帐门掀开,灌进些许风雪来。
她回头笑道,“公子饿不饿,小五备好了饭食。”
那人负手立在帐中,绣白鹤的大氅沾了一层薄薄的风雪,内里是束着暗朱色绣金缎带的玄色长袍,自腰间垂下一条长长的玉诀,分明一副好颜色好气度,却面色不定,一言不发,叫人捉摸不透。
她心里一紧,忙斟了一盏木山药茶端来,讨好道,“公子饮杯热茶暖暖身子罢。”
那人睨着茶盏,“什么东西?”
小五浅笑,“是木山药根,能清口去火,我在营地发现的。”
那人不接,解了大氅随手扔在木架子上搭着,几步回了矮榻坐下,目光沉沉地扫了案几一圈,顿了一顿,须臾抬眸问道,“谁叫你做的?”
小五心里一沉,原是她自作聪明了,忙解释说,“我只想拜谢公子。”
那人脸色冷凝,“不要妄图揣摩我的心思。”
她怔了一瞬,忙取了托盘上前去端油饼与辣羊肉,她打算端下去自己吃,“小五不敢......”
那人拾起银箸一敲,砰得敲上了她的骨节,她一痛忙缩回手去。
那人开始喝起鱼汤,鱼汤因一直在炉子上小火煨着,因而半分腥气都没有。他吃得算是满意,似是随口问道,“你说你有个表哥在魏军当差,干什么的?”
提起大表哥,小五心头警铃大作,小心道,“只是个骑兵,连校尉都算不上,没有什么职务。”
许桓神情平淡,夹起鱼尾巴吃了起来。他是王室公子,虽在军中,吃相依然十分优雅。
再细看去,那好看的薄唇似笑非笑,句句透着意味深长,“只是个骑兵,也能为你谋个闲职?”
小五心里咯噔一声,这是出逃那夜她信口胡诌的话。那时他问,“要干什么去?”她说要去找表哥。他当她要去魏营通风报信,她只能胡说一通,说什么表哥在魏国军营当差,能给她谋个闲职。
谁想到他都记在心里了。
那人眸色微深,正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挑眉逼问,“嗯?”
小五心念急转,忙道,“是举炊的闲职。”
那人低笑,“举炊算是闲职?”
她的双手在袖中紧紧攥着,硬着头皮道,“只是去帮忙。”
那人命道,“斟酒。”
小五小心翼翼地斟了酒,那酒樽捧在掌中还没有放下,便听许桓闲闲问道,“你可知魏国为何一败再败?”
小五摇头,她确实不知。
她的舅舅运筹帷幄能征惯战,手下的将士皆是精兵猛将如龙似虎,她的大表哥熟读兵法骁勇善战,实在没有理由一退再退。
那人饮了一口酒,啧了一声,“魏国是没有人了么,竟由着一个草包做了魏王,啧啧,这草包如今已从大梁逃到安邑去了,听说还要把沈复的儿子沈宴初押回安邑问罪。”
小五脑中轰然一响,手中的酒樽却稳稳端住了。
那人还在感慨,“是魏国不幸,却是燕国之幸,甚好。”
见她面色发白,他的眉眼冷了几分,“怎么,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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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宴初的左手探上了一旁的剑台,剑台上正放着一把金柄匕首,一柄青龙宝剑。
他的手修长干净,骨节根根分明,能清晰地看见手背的脉络和青筋。
他将匕首握在掌心,她亦轻而易举地便将他的青龙宝剑取来。
沈宴初眉心紧蹙,鹰华的眸子半眯,便是此时中了曼陀罗的毒,依旧将陆九卿扑在身下。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那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当面逼来。
他弃了刀鞘,锋利的刀尖对准了她的胸口,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魏俘,你好大的胆子。”
她的桃花眸子是双瞳剪水,她沾血的水蓝色长袍也益发衬得她仙姿佚貌。
她很聪明。
极能隐忍。
她心性硬。
身段软。
她能柔得似一汪春水,亦能手起刀落杀人如麻。
模样是寒玉簪水,轻纱碧烟。
眉心一颗朱砂痣,却平添几分妖艳。
分明是不施粉黛,却心机暗藏。
那人神色不定,修长的手轻轻颤着,匕首却迟迟没有落下来。
陆九卿心里笑他,此时不杀,可就晚了。
她用了十足的力道将他掀翻在地,一字一顿提醒道,“我不叫魏俘。”
她不叫魏俘。
她是魏人。
她叫陆九卿。
姚陆九卿。
燕人却从未正色喊过一声她的名字。
她曾半裸着身子跪在他的脚下,任他羞辱自己“低贱浮荡”,只为求他放自己一马。
她恨透了他的折辱戏弄,手中的尖刀毫不犹疑地横上了他的脖颈。
那人在她身下大口喘着气,曼陀罗的毒使他面色发红,他的眼底带着五分诧色,五分不定,“你要杀我?”
难道不该杀吗?
该杀!
该挖出他的心肝,该将他剥皮揎草。
免得他烧尽魏国的山野,再夺取魏国的黄河。
不。
不杀。
杀了燕公子,魏国必亡。
她生在魏国,长在魏国,虽不过是一株孤零的蓬蒿,但依旧爱她的魏国。那里有父亲母亲的白骨,也有她的大表哥。
“公子不曾杀我,我亦不杀公子。”陆九卿直视着沈宴初的眼睛,他的眸光摄人心神,但陆九卿不惧,“但公子羞辱我的,我用这一刀来还。”
他的脖颈青筋暴突,他眼睁睁地看着陆九卿甩开袍袖高高扬起尖刃,利落地在他颈窝划了一刀。
“刺啦”一声。
他凝眉闷哼。
但他并没有死,也并没有血流如注。
那一刀力道掌握得极好,只不过划破了他最浅的一层皮肉罢了,却也划开了口子,渗出血来。
沈宴初脸色煞白,眼尾通红,想来也知必定从无人敢如此伤他辱他。
他乍然睁眸,竟喃喃唤道,“陆九卿。”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陆九卿”,以前是没有的。
陆九卿一笑,将尖刀扔在一旁,没有问他要说什么,他那一张薄唇只会吐出这世间最恶毒的华语罢了。
如今她就要回到大表哥身边,她才不屑于去听沈宴初到底要说什么。
反手将他的青龙宝剑悬于腰身,声音似是敲冰戛玉,“借公子青龙宝剑一用。”
他的青龙宝剑由前朝最好的剑师所铸,削金断石,剑身一面刻日月星辰,另一面雕有两条青龙。
世间仅此一把,为燕国大公子沈宴初所有。
沈宴初捉住她的手腕,问她,“借去何用?”
若是寻常时候,陆九卿定然挣脱不开。如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连三分力道都没有了,她轻易地便拨开了他,旋即起了身,莞尔一笑,“送给大表哥的战利品。”
俘获了公子沈宴初的青龙剑,便与俘获了公子沈宴初无异。
他总把“魏俘”挂在嘴边,如今也必要被世人耻笑。
沈宴初冷凝着脸,他颈间的血渍红得十分妖冶,他薄唇轻启,似乎说了一句什么。
陆九卿没有听清,也不屑去分辨。
她手中握紧了青龙宝剑,毫不犹疑地转身往外走去。
夜阑人静,易水的鞭炮声逐渐小了起来,空中只有零星的烟火发出微弱的啪啦声。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天一亮,便是魏昭平四年了。
木推门旦一推开,立时灌进大片风雪来,她凛然打了几个寒战。
回头见主座上那人正睁眸瞧她,薄唇毫无血色,眼底却红得似要泛出血来。
陆九卿断然阖紧了推门,将正堂的人全都隔绝在别馆之里。
疾疾往庖厨走去,她的巴菽还藏在灶台一旁。
迎面见槿娘哼着曲子扭着走来,她穿着崭新的棉袍,淡胧胧的月色下看起来好好妆扮了一番,见了陆九卿便问,“你去哪儿了?公子可在守岁?”
“是,在守岁。”陆九卿平和答道。
“你答应在公子面前替我解释,你没有食言罢?”
“我已解释过了,公子知道你是好人。”
槿娘闻言这才放下心来,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奇怪问道,“你怎么拿着公子的佩剑?”
甚至还凑上前来,双手惊奇地摩挲着雕着龙纹的剑身。
陆九卿心里一紧,她的衣袍沾了燕将的血,身上必有浓重的血腥气,只怕槿娘要瞧出来。
她归心似箭,怕槿娘生事,左手下意识地便按上了剑柄。
她私心里是不愿拔刀的。
槿娘虽是燕人,又奉了沈宴初之命来监视,但心思简单,嘴巴虽又大又硬,心倒是软的。
细想来,她甚至还利用槿娘寻来了曼陀罗与巴菽。
好在槿娘及时问道,“可是公子赐你的?”
陆九卿按剑的手倏然松开,她暗暗舒了一口气,很快笑着点头,“是,公子赐的。”
“我才不稀罕,我要公子赐我金钗子!”
槿娘哼了一声,绕过她便哼着小曲儿往前走去,陆九卿忙拽住她的胳膊,幽幽问道,“姐姐去哪儿?”
“我原想着在家里侍奉父母亲,但想到别馆凄苦,又没有美人姬妾侍奉,公子定然寂寞......”槿娘说着掩唇一笑,手指轻轻点着自己丰润的脸颊,“这整个别馆最美的便是我了,自然要去陪伴公子......”
她若去了正堂,定要惊动别馆的侍者。
陆九卿笑道,“公子恰好命我去庖厨取酒......”
槿娘正不知寻个什么好由头见沈宴初,闻言忙拦下她,“好陆九卿,我去我去!”
也不等陆九卿回话,说着便往庖厨跑去,陆九卿顿了片刻疾步跟了上去。
到了庖厨,槿娘埋头仔细挑选着酒罐,见陆九卿跟来,还耐心讲解了起来。
“我们燕人的习俗,除夕正旦都要共进屠苏酒祝吉祈寿。像这缥玉酒虽青青绿绿的,好看是好看,喝起来却有些辛辣。”
“这还有瑶浆、桂酒、椒浆、黍酒......别馆存下的都是燕宫里出来的,尤其这些年大王攻伐魏国,总要途径易水,因而常在别馆歇息。你既然来了燕国,又在公子身边侍奉,可得死死地记住了,日后我再与你细说......”
她满脸生花地讲着,陆九卿的剑已横上了她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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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五闻言脸色煞白,颅内似又有人开始反复击打起鼙鼓来,令她不得安宁,她按压着额头迫使那击打声快些停下去。
主座上那人随手摩挲着篆刻督军大印,未言只字片语,一旁的陆九卿也并没有说话。
裴孝廉便当他允准了,挥手命人取来“囚”字烙铁,扔进青鼎炉里好生烧着。
对燕人来说,远征的战俘不过是两种结局,死或者囚。
死是最简单的,不必多费什么心思,一刀下去刺穿胸膛便是,又省事又省粮草,因而绝大多数战俘皆是就地屠戮。囚的往往是对方主将,抑或需要带回蓟城严加审问的要犯。
而小五什么都不是。
青鼎炉里的烙铁滋滋生烟,不多时便烧得通红,小五看得心惊胆战。旦一烙上个囚字,这辈子也无脸见人了。便是逃出去又能如何,谁人愿要一个难看的囚徒。
不,面上有“囚”,人人喊打,哪儿都去不了。
裴孝廉手持烙铁似阎罗一般走了来,抬手捏起小五下巴,便要在她脸颊上烙下去。
她浑身惊颤,眼泪骨碌骨碌在眸中打着转儿,指尖下意识地便嵌入掌心,却倔强地不肯求饶。
求饶并不会有用。
但若有用,这世间便不会死那么多人。
那滚烫的烙铁很快逼近,烤得小五伤口生痛,她咬紧牙关,仍是逸出一声轻微的低呼。
完了,她想。
却听主座上那人淡淡阻道,“孝廉。”
裴孝廉手中一顿,别过脸看向许桓。
许桓已起了身不缓不急地踱了过来,“下去罢。”
裴孝廉拧紧眉头,气急败坏道,“公子!”
见许桓手里提着督军大印,并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裴孝廉又转头去看陆九卿,陆九卿亦朝他暗中摆手,他只得闷闷地起了身,扔下烙铁,与陆九卿一同退了出去。
小五瞳孔散乱,血色尽失,怔怔地看着许桓蹲下身来,从他那双好看的凤眸里看到自己支离破碎的模样。
那人眸色微微一深,喉头竟滚动了一下。
必是嫌弃她身上污秽罢,她垂眉敛目,不敢再看他。
那人却抬手穿过她散落的乌发扣上了她的后颈,迫使她高高地扬起头来,“你好似从不求饶。”
小五朱唇翕动,讷不能言,她对燕人又惧又怕。
那人又问,“不怕死?”
她喃喃道,“怕。”
他目光微动,眼底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柔,沉吟片刻才道,“世间竟有这样的人。”
小五不知他想干什么,怔然问道,“公子说的是怎样的人?”
他微微一笑,“不像男子,心性却又不似女子。”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竟从那人漆黑如点墨的眸子里抓到一闪而过的赞许。还兀自发着怔,那方督军大印便盖上了她的脸颊,微微发凉,能察觉到朱红的印泥在脸上黏黏腻腻。
那人轻笑出声,“你看,燕国的大印。”
小五眼里一汪的水,她看不清许桓的神情。她惯会察言观色,若是此时看得清,定会揣度出他真正的想法——要她死,还是留一命。
“听着,再敢跑,定打断你的腿。”
她下意识一动,却听见哗啦一声响,这才发觉一把粗重的铁链拷上了她的脚踝。
小五心里一紧,眸光顺着铁链看去,另一端牢牢拴在了案几腿上。
眸中的泪珠骨碌一下滚了下来,她不知这铁链要锁到什么时候,只知回魏营的路越来越难了。
那人见她掉泪,不禁玩味笑道,“说心性不似女子,哭起来却又与女子无异。”
小五心里咯噔一声,男子被俘也许最多是死,女子被俘却可能沦为军妓。自被俘入燕营,她最怕被人瞧出女儿身来,因而一向谨慎,从不流露女子情态。如今只有孤身一人,数回险些丧命,眼泪竟克制不住地往外迸出。
她忙抬袖将眼泪抹了,原本脸上便有残血,如今又混着眼泪、大印与袍袖上的雪泥,兀自抹得脏头土脸。
那人见状,嫌恶地皱眉。
她知道许桓不喜,便又抬袖横竖反复抹擦数下,大概实在不堪入目,那人受烫一般松开了扣在她后颈上的手,很快起身去了一旁的青铜鱼龙纹盘净手去了。
小五不恼,甚至有些感激。
他没有杀她,亦不曾辱她。
不杀便有希望。
将将放下心来,才察觉额上丝丝生痛。
身在魏营数年,她见过诸多沙场征战的将士皆死于金创瘈疭。
小五知道金创瘈疭有什么症状,也知道金创瘈疭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死。
但她不想死,因而眼巴巴问道,“公子用过的水,能不能赐给小五洗洗脸?”
许桓缓缓转过身来,倒真的单手取下龙纹盘来放在地上,不咸不淡道,“自己过来。”
离她有些远,又有铁链拘着,她够不着,不得不爬过去,即便如此,仍有半尺远的距离。她眼巴巴地望着许桓,那人倒好心抬脚推了一下,这才总算够着。
拖过来挽起袍袖仔细洗了把脸,额上的伤口本已凝了血,但因拖行时泥沙皆陷入伤处,这一清洗又淌出不少血来。
钻心地疼,疼得她脸色煞白。
想寻块干净的布包扎,身上的衣袍却被拖得又脏又破。她局促地捂着伤口,任血从指缝间冒出来,却没什么办法。
龙纹盘里的水一时染得通红。
小五正不知该怎么办,一方帕子悠悠荡了下来。
她赶紧拈起捂住额头,这才堪堪止住血。
好一会儿不曾听见声音,抬头一看,见许桓正微眯着眸子盯着龙纹盘,她歉然道,“弄脏了公子的龙纹盘,我会洗干净。”
“弃了便是。”
那人漠然说了一句,转身便回卧榻歇息去了。
小五暗舒一口气,这件事总算翻了过去。
那铁链拘得十分难受,她身上忽冷忽热,因而辗转难眠。
那人便也被她扰得翻来覆去,忍不了的时候便恶声恶气地斥道,“再动一下便剁了喂狼!”
这话陆九卿不认,虽来得不光彩,但并不是偷,她是在沈宴初眼皮子底下借来的。
偷,是主人不知道。
借,主人却是知道的。
但不管是怎么得来的,都与沈淑人没有干系。
陆九卿扬起头,“是我缴获的。”
“会犟嘴了?”沈淑人面上神情变幻,大抵是想不到从前百依百顺的小东西如今竟敢忤逆起来,待回过神来,不禁向左右命道,“扇她!”
左右两个婢子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淑人见她们不中用,心里的气发不出,疾行几步到了陆九卿跟前,高高地扬起手来,继而一巴掌扇在了陆九卿脸上。
陆九卿一个踉跄,险些被扇倒在地。
沈淑人比她年长两岁,身量也要高出半个脑袋来,她自小被沈淑人压制惯了,因而不敢反抗。
那人又伸出手来,不客气地命道,“给我!”
陆九卿暗咬着唇,“我的东西,表姐都想要吗?”
沈淑人还想直接动手抢,理所当然叫道,“你住在我家里,你的东西就都得给我!”
脸颊隐隐作痛,但陆九卿躲闪着不肯给。
忽闻一声慈蔼的声音,“表小姐快来吧,老夫人正等着呢!”
见是外祖母身边侍奉的宸嬷嬷,沈淑人虽赶紧住了手,但仍在陆九卿身边恶狠狠道,“拿不到这把剑,我跟你没完!”
宸嬷嬷又催道,“表小姐快来!”
陆九卿赶紧跟着宸嬷嬷走了,心里却依旧隐隐不安,因为从前外祖母待她也并不好。方才她一进门便与沈淑人起了冲突,想必要惹得外祖母不悦。
在外头待了一夜,身上早就一阵阵发冷,但想到此,心里也一阵阵地发冷。
进了沈母的屋子,一股浓重的药味立时窜入口鼻之中。
三年不见,原先身子康健的沈母,如今瘦了许多,凹下去的脸颊面色苍白,人也没什么精神。
一进门,陆九卿便伏地跪了下来,声音低低的,“给外祖母磕头。”
沈母大约是睡着了,一直合着眼没有说话。陆九卿便跪在那里,与沈母的卧榻隔着一大段距离。
她虽为外祖母侍疾了三年,但与外祖母依旧十分生疏,从来不曾有过片刻亲近。
她知道外祖母并不喜欢她,这数年过去,大约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了。
大表哥叫她来,这里却是最不欢迎她的地方。若有半分值得留恋的,当年便断断不会跟大表哥去军营。
好半晌过去,室内都没什么动静。
陆九卿轻轻叹了一声,便悄悄起身打算走了。
便去城外寻个旧庙住下,也能等到大表哥的消息。她有青龙宝剑护身,不怕流兵匪寇。
却听榻上那人幽幽问道,“你去哪儿?”
见沈母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却并没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陆九卿心中有数,怕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笑了笑道,“陆九卿路过安邑,听说沈家搬到了这里,便来给外祖母磕头,这就走了。”
“从何处来,要去何处,会路过安邑?”
陆九卿垂眉,仍是温静地笑,“从大营来,要回桃林。”
她少时住在桃林镇,那里因方圆百里皆栽植桃树得名。
每逢春日,山间林地的桃花夭夭灼灼一大片,中无杂树,难穷其林,粉粉胧胧的,真是好看。
这世上大约再没有桃林那样的好地方了,那里好似与世隔绝一般,终日里男耕女织,鸡犬相闻,不管黄发还是垂髫,皆是怡然自乐的作派,他们从不与世人争抢。
过了片刻,沈母这才看着她,“淑人又打你了?”
陆九卿没有说话。
她想,外祖母虽在病中,但心里明镜似的。
她初到大梁时,常被沈淑人欺负,沈母却从没有为她说过什么话。过去没有,如今她也并不惦记会有。
不惦记。
果然沈母并没有为她说什么,也并没有打发她走,只是淡淡命道,“去洗把脸,换件衣裳罢。”
陆九卿又磕了头,便随宸嬷嬷退了出去。
出了门,宸嬷嬷笑道,“表小姐随老奴来,老奴给表小姐找身干净的衣裳。”
她算哪门子的表小姐,听了倒叫人为难。
陆九卿笑道,“我不是什么表小姐,嬷嬷叫我陆九卿罢。”
宸嬷嬷暗自摇头,也不再多说什么。引着陆九卿到了一处厢房,又命人备了兰汤沐浴,陆九卿道,“宸嬷嬷,我看外祖母脸色很不好。”
宸嬷嬷忧心不已,低声叹道,“老夫人不太好了。”
陆九卿一怔,“不太好?”
她想起从前医官也这般说过自己的母亲。
不太好,便是不行了。
宸嬷嬷默然点头,“老夫人虽没有明说,但私心里是希望表小姐留下的。”
外祖母的想法,陆九卿不知道。
见陆九卿不言,宸嬷嬷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叹息着退了出去,掩了门走了。
室内有一面铜镜,陆九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铜镜中的人囚首垢面,脸上用焦炭涂过的地方依旧黢黑,风尘仆仆,那身粗布袍子和麻履破了数处。
难怪燕国的追兵认不出她来。
也难怪沈淑人说她是“要饭的”。
也难怪沈宴初问她,“你可知自己有多脏”?
她心里一酸,这就是昨夜大表哥眼里的自己。
他竟能认出她来。
他竟愿握住她的手。
他竟愿给她一枚云纹玉环。
她觉得自己实在肮脏,肮脏无比。再看不下去,褪了破布袍子便进了双耳青铜浴缶之中。
厢房里生了炉子,兰汤也是热乎的,她逃亡多日,如今泡在浴缶中身心舒展,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好似看见十里红妆,千人仪仗,隐约听见黄门鸣鼓,凝神看去周遭是宫门嵯峨,殿高百丈。
不知是何处的宫城,看着十分陌生。
那宫门甬道很高很长,延绵数里,云雾迷蒙的,一眼望不见尽头。
那人的车驾銮铃作响,回眸时冕冠垂珠前摇后晃,牢牢遮住了他的脸,陆九卿看不清那人模样。
却总觉得有几分熟悉,仿佛认得那人。
愈是看不清,她愈想一探究竟,一着急便朝那人追去,但怎么都追不上,那人的车驾始终与她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提起裙袍去追,垂头却发现自己正身着大红色的华袍。
她骇了一跳,挨了烫一般去褪那华袍。
不知怎的,那喜乐声却突然去了后头,方才那人的车驾亦调转了个儿,她原先赶不上的车驾此时正在朝她追来,她仓皇奔逃,心里隐隐害怕乘舆法驾那人。
裙摆太长,她这辈子都没有穿过那般华贵的长袍,甚至连见都不曾见过,她竟能看见那大红的裙摆在她脚下荡出极为好看的涟漪来。
她赤着脚,青石板的地面凉意森森。
她一边奔逃一边往后看去,眼见着那人的车驾愈发地靠近,她仓皇间被那长长的裙摆绊倒,扑通一下摔在地上,还未来得及爬起身来,那人的脸突然近在眼前。
陆九卿愕然睁大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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